中国人应记住这个日子,1998年12月19日,一代宗师钱钟书先生逝世了。钱先生应走得无憾,他自己选定的《槐聚诗存》已于去年3月出版,他60年前与学者陈衍的一次谈话《石语》也已出版,他的著作都经过他亲自校定,出了定本,他会欣慰。至于社会上对他是热还是冷,与他何干?钱老是淡泊的。
钱钟书的《管锥编》中多处谈诗,《谈艺录》可当诗论去读。他本人的诗究竟如何?早在50年前,石遗老人(即陈衍)就曾作过评价:“有性情,有兴会……自成一家。”只因钱诗很少发表,不为世人所知罢了。人们知道柳亚子、郭沫若的旧体诗,而很少读过钱钟书的诗,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。《槐聚诗存》的出版,拉开了钱诗的帷幔,让读者登堂入室,得窥其中的瑰宝。
《槐聚诗存》收钱钟书1934年至1991年诗173题。三联书店出的这册诗集,印刷精美,为近年所出书籍中少见的精良版本。写于1989年的七律《阅世》很有嚼头:“阅世迁流两鬓摧,块然孤喟发群哀。星星未熄焚余火,寸寸难燃溺后灰。对症亦知须药换,出新何术得陈推。不图剩长支离叟,留命桑田又一回。”钱钟书淡泊,但他也有火,有钢。
读过《围城》的读者当会记得,苏文纨小姐那把飞金扇上题着一首小诗:“难道我监禁你?还是你霸占我?你闯进我的心,关上门又扭上锁。丢了锁上的钥匙,是我,也许你自己。从此无法开门,永远,你关在我心里。”这首诗曾遭到方鸿渐的嘲笑。其实,这诗并非是钱钟书为书中人“按头制帽”而作,它出自钱先生的夫人、学者杨绛的手笔。这个谜底在《槐聚诗存》中,杨绛在钱诗《代拟无题七首》的“缘起”中揭开。几年前,杨绛想写一部小说,请钱钟书为书中人物拟作旧体情诗数首,钱钟书说:“你自己能写,并且能体贴入微。”杨绛笑着说:“你的《围城》需要稚劣小诗,你让我捉刀。如今我需要典雅篇章,你为何推诿?”于是钱钟书替杨绛写了《代拟无题七首》。诗成后,杨绛认为“韵味无穷,低回不已,绝妙好辞。”她决定不写小说了,留下这七首诗就“尽得风流”了。这对学者夫妻互相代拟诗作,成一文坛趣话。这七首诗中最后一首的诗句如下:“少年绮习欲都刊,聊作空花撩眼看。魂即真销能几剩,血难久热故应寒。独醒徒负甘同梦,长恨还缘觅短欢。此日茶烟禅榻畔,将心不必乞人安。”这首诗道尽了岁月与情爱的关系,爱情有时并不是永恒的。
在《围城》中董斜川赞美陈散原的诗,认为“五六百年来,算他最高。”在钱钟书最近出的《石语》中,记有石遗老人评价陈散原的诗:“千篇一律,亦可自厌。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,而曰花高柳大;言鸟不言紫燕黄莺,而曰乌鸦鸱枭;言兽切忌虎豹熊罴,并马牛亦说不得,只好请教犬罴耳。”这段话,对某些写诗人应有启示:“凡诗必须使人读得、懂得,方能传得。”《石语》一书,只有48页,前一半是钱钟书60年前笔记的影印,后一半是笔记经订正后的排印。文字虽少,但其学术价值很高,记下了石遗老人对民国初年一些文士的评论,对后人研究那段历史很有益处。这是钱钟书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本书了,想到这一点,觉其弥足珍贵。